2016年5月25日凌晨,著名女作家、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、錢鐘書夫人楊絳在北京協(xié)和醫(yī)院病逝,享年105歲。楊絳先生曾經在作品《我們仨》中這樣說過:“人間也沒有永遠。我們一生坎坷,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。但老病相催,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?!?/span> 她經歷過文人最輝煌的時代,經歷過文革慘痛的折磨,也經歷過人生至親的離開。但是楊絳先生總是以一顆淡定與從容的內心面對生活。如今,這位錢鐘書先生口中所稱的“最賢的妻,最才的女”的楊絳先生也離開了這個粗鄙的世界。讓我們祈盼,在世界的那一邊,她會與家人們相聚,重新續(xù)寫《我們仨》。
今天,為大家準備的就是這位被朱光潛稱為“中國最好的散文譯者”的楊絳先生在2002年寫下的一篇翻譯心得,后收于《楊絳文集·文論戲劇卷》,由人民出版社出版。先生雖已逝去,盡管她聲稱“我的經驗只限于把英文、法文、西班牙文的原著譯成漢語”,但語言的靈性是相通的,方法也是可以觸類旁通,她的翻譯理念需要我們去繼承。
翻譯包括以下幾道工序。
一、以句為單位,譯妥每一句
我翻譯總挨著原文的一句一句翻,但原文一句,不一定是譯文的一句。原文冗長的復句,可以包含主句、分句、形容詞組、副詞組等等。按漢文語法,一個句子里容納不下許多分句和詞組。如果必定要按原著一句還它一句,就達不出原文的意義;所以斷句是免不了的??墒侨绻麛嗑洳划?,或斷成的一句句排列次序不當,譯文還是達不出原文的意義。怎樣斷句,怎么組合(即排列)斷成的一句句,沒有一定的規(guī)律,不過還是有個方法,也有個原則。
方法是分清這一句里的主句、分句、以及各種詞組;并認明以上各部分的從屬關系。在這個基礎上,把原句斷成幾句,重新組合。不論原句多么曲折繁復,讀懂了,總分得清。好比九連環(huán),一環(huán)扣一環(huán),可是能套上就能解開。
原則是突出主句,并襯托出各部分之間的從屬關系。主句沒有固定的位置,可在前,可在后,可在中間,甚至也可切斷。從屬的各分句、各詞組都要安放在合適的位置,使這一組重新組合的斷句,讀起來和原文的那一句是同一個意思,也是同樣的說法。在組合這些斷句的工序里,不能有所遺漏,也不能增添,好比拼七巧板,原是正方形,可改成長方形,但重拼時不能減少一塊或增添一塊板。
我曾見譯者因為把握不穩(wěn),怕冒風險,以為離原文愈近愈安全——也就是說,“翻譯度”愈小愈妥;即使譯文不通暢,至少是“信”的。可是達不出原意的譯文,說不上信?!八雷g”、“硬譯”、“直譯”大約都是認為“翻譯度”愈小愈妥的表現(xiàn)。從上面所舉的例句,可以看出,“翻譯度”愈小,就是說,在文字上貼得愈近,那么,在意思的表達上就離得愈遠。原意不達,就是不信。暢達的譯文未必信,辭不達意的譯文必定不信。我相信這也是翻譯的常識了。這里不妨提一下翻譯界所謂“意譯”。我不大了解什么叫“意譯”。如果譯者把原著的意思用自己的話來說,那不是翻譯,是解釋,是譯意。我認為翻譯者沒有這點自由。德國翻譯理論家考厄(P.Cauer)所謂“盡可能的忠實,必不可少的自由”,只適用于譯者對自己的兩個主人不能兼顧的時候。這點不忠實和自由,只好比走鋼絲的時候,容許運用技巧不左右傾跌的自由。
上文曾以拼七巧板為喻,說不該加一塊板或減一塊板。這話需稍加說明。這不過是說:“不可任意增刪原文,但不是死死的一字還它一字。比如原句一個主詞可以領一串分句,斷句后就得增添主詞。原句的介詞、冠詞、連接詞等等,按漢文語法如果可省,就不必照用。不過譯者不能回避自己不了解的字句,或苦于說不明白,就略過不譯;也不能因為重組原句的時候,有些部分找不到合適的位置,就干脆簡掉。一方面,也不能因為表達不清楚,插入自己的解釋。上面例句里的“我”字譯為“我這個人”,因為原意正是指“我這個人”,并沒有外加新意而“加一塊七巧板”。這種地方,譯者得靈活掌握。
二、把原文的一句句連綴成章
譯文是按原文一句挨一句翻的,成章好像算不上一道工序。因為原句分斷后,這組短句在翻譯得過程里,已經力求上下連貫,前后呼應,并傳出原句的語氣聲調。可是句內各部分的次序已有顛倒,譯者連綴成章的不是原文的一句句,而是原文句子里或前或后或中間的部分。因此連綴成章不僅要注意重新組合的短句是否連貫,還需注意上一段和下一段是否連貫,每一主句的意義是否明顯等等。尤需注意的是原文第一句里的短句,不能混入原文第二句;原文第二句內的短句,不能混入原文第一句。原文的每一句是一個單位,和上句下句嚴格圈斷。因為鄰近的短句如果相混,會走失原文的語氣和語意。通讀全部譯文時,必須對照原文。如果文理不順,只能在原文每一句的內部作文字上的調正和妥洽。我曾見出版社因譯文不通順而請不懂原文的人修潤譯稿,結果譯文通順了,但和原文不拍合了。
三、洗練全文
把譯成的句子連起來,即使句句通順,有時也難免重疊呆滯的毛病。如果原文并不重疊呆滯,那就是連綴笨拙的緣故了。西文語法和漢文語法繁簡各有不同。例如西文常用關系代詞,漢文不用關系代詞,但另有方法免去代詞。西文語法,常用“因為”、“所以”來表達因果關系。漢文只需把句子一倒,因果關系就很分明。簡掉可簡的字,就是唐代劉知幾《史通》、《外篇》所謂“點煩”。芟蕪去雜,可減掉大批“廢字”,把譯文洗練得明快流暢。這是一道很細致、也很艱巨的工序。一方面得設法把一句話提煉得簡潔而貼切;一方面得留神不刪掉不可省的字。
四、選擇最適當?shù)淖?/span>
翻譯同一語系的文字,常有危險誤用字面相同而意義不同的字,所謂“靠不住的朋友”(Les faux amis)。英國某首相夫人告訴一位法國朋友:“我丈夫帶了好多文件開內閣會議去了?!笨墒撬姆ㄎ膮s說成:“我丈夫帶了好多手紙上廁所去了。”英文和法文的“小房間”(cabinet)字面相同而所指不同,是不可靠的朋友;而“紙”由上下文的聯(lián)系,產生了不同的解釋。在西文文字和漢文之間沒有這種危險。
可是同一語系的文字相近,找到對當?shù)淖直容^容易。漢語和西方語系的文字相去很遠,而漢文的詞匯又非常豐富,如果譯者不能掌握,那些文字只陌生地躲在遠處,不聽使喚。譯者雖然了解原文的意義,表達原意所需要的文字不能招之即來,就格格不吐,說不成話。英漢、法漢、西漢語等字典里的漢語詮釋,當然可以幫忙,不過上下文不同,用字也就不同,有時字典上的字也并不適用。所以譯者需儲有大量詞匯:通俗的、典雅的、說理的、敘述的、形容的等等,供他隨意運用。譯者如果詞匯貧乏,即使精通西方語文,也不能把原文的意思,如原作那樣表達出來。
選字有許多特殊的困難。一個概念的名字概括許多意思,而一般人對這個概念并沒有明確的認識。為一個概念定名就很困難,嚴復《天演論》譯例所謂“一名之立,旬月踟躕”。便是定下名目,附上原文,往往還需加注說明。
沒有等同事物的字,三國時釋之謙翻譯佛經時所謂“名物不同”,壓根兒無法翻譯。有的譯者采用音譯,附上原文,加注說明。這就等于不翻譯,只加注解釋。有的采用相似的字而加注說明。
雙關語很難音義兼顧。便是挖空心思,也只靠偶然巧合,還不免帶幾分勉強。一般只能顧全更重要的一頭。翻專門術語,需了解那門專業(yè)所指的意思,不能按字面敷衍,盡管翻譯的不是講那門專業(yè)的著作而只在小說里偶爾提到。
有特殊解釋的字,只能參考各專家的注釋。以上所舉的種種特殊困難,各有特殊的解決法;譯者最不易調度的,卻是普通文字。我詞匯貧乏,恰當?shù)淖滞荒芤幌刖蛠恚枰粨Q再換,才找到比較恰當?shù)摹?/span>
五、注釋
譯者少不了為本國讀者做注解,原版編者的注釋對譯者有用,對閱讀譯本的讀者未必同樣合用。不同時代、不同地域的風土習慣各有不同,譯者需為本國讀者著想,為他們做注。
我翻譯的《吉爾.布拉斯》里,有醫(yī)家相爭一節(jié),我曾因為做這一個注,讀了整整一小本古醫(yī)書。我得明白他們相爭的道理,才能用上適當?shù)恼Z言。
又如原文里兄弟、姊妹、叔、伯、舅、姨、甥、侄等名稱,不像我國各有分別,而譯文里有時不變含糊,這倒不必用注解,可是也得費工夫查究分辨。讀者往往看不到譯者這些方面下的功夫。不過花了功夫,增添常識,也是譯者的意外收獲。
六、其他
有些漢語常用的四字句如“風和日暖”、“理直氣壯”等。這類詞兒因為用熟了,多少帶些固定性,應用的時候就得小心。因為翻譯西方文字的時候,往往只有一半適用,另一半改掉又不合適,用商也不合適。例如我的譯文曾用“和風朗日”,而原文只有空氣,沒有風,因此改為“天氣晴和”。又例如我國常用語是“理直氣壯”,而原文卻是“理直義正”。我用了這四字又嫌生硬,改為“合乎正義公道?!?/span>
由此聯(lián)想到成語的翻譯。漢文和西方成語如果只有半句相似,當然不能移用;即使意義完全相同,表達的方式不同也不該移用。因為成語帶有本土風味。保持不同的說法,可以保持異國情調。
我曾聽到前輩翻譯家說:“多通幾國外文,對翻譯很有幫助?!边@話確是不錯的,不過幫助有個范圍;越出范圍,反成障礙。如果對原文理解不足,別種文字的譯本可輔助理解。可是在翻譯過程里,要把原文融會于心,加以澄清的階段,如介入另一種文字的翻譯,就加添雜質而攪渾了。從慢鏡頭下屆時,把原文分成短句又重新組合的階段,加入另一種文字的譯文,就打亂了條理,因為西方語言的文字盡管相近,文法究竟各有差異。寧愿把精力集中在原文上,不要用別種譯文來打攪。等翻譯完畢,可再用別種文字的譯本來校訂。如發(fā)現(xiàn)意義有差別,語氣有輕重,就可重加推敲。
末了我要談談“信、達、雅”的“雅”字。我曾以為翻譯只求亦信亦達,“雅”是外加的文飾。最近我為《唐吉訶德》第四版校訂譯文,發(fā)現(xiàn)毛病很多,有的文句欠妥,有的辭意欠醒。我每找到更恰當?shù)奈淖只蚋‘數(shù)谋磉_方式,就覺得譯文更信更達、也更好些?!昂谩笔欠窬褪撬^“雅”呢?(不用“雅”字也可,但“雅”字卻也現(xiàn)成。)福樓拜追求“最恰當?shù)淖帧保?/span>Le mot juste)。用上最恰當?shù)淖?,文章就雅。翻譯確也追求這么一個標準:不僅能信能達,還要“信”得貼切,“達”得恰當----稱為“雅”也可。我遠遠不能達到這個目標,但是我相信,一切從事文學翻譯的人都意識到有這么一個目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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